【编者按】当生命步入终章，如何让最后时光充满温暖？记者走进安宁疗护病房，试图在这里寻找答案。
医护人员和社工以专业之力，守护生命最后时光的尊严；志愿者怀揣热忱，用点滴陪伴为生命余晖注入暖意；而病房内外的生命教育，让告别不再只是落幕，更成为一场对生命的致敬。
“海上微光”今天推出“安宁向暖”系列报道第二篇，聚焦安宁疗护病房的志愿者。记者在深耕安宁疗护的静安区临汾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看到，不同年龄、不同背景的志愿者如涓涓细流汇入，他们的陪伴、聆听、理解并非单向的施与受，而是一场聚爱递爱的双向奔赴。
海报设计：雍凯
走进安宁疗护病房之前，20岁的孙航从未如此强烈而具象地感受过，生命的伟大而微小、丰盈又脆弱，竟在同一个体身上同时存在着。
孙航是复旦大学华山临床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。半年前，因一堂参观临汾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（以下简称“临汾社卫中心”）的思政课，她开始关注安宁疗护。
今年10月，她独自前往临汾社卫中心，敲开了社工部主任赵文蔷办公室的门，说明来意：她想成为安宁疗护病房的志愿者，为患者提供力所能及的陪伴。在赵文蔷的建议下，孙航决定将一个人的愿景变成一个团队的行动，“志愿者招募令发到微信群里，特别快，不到2个小时就满额了”。12月初，这支由24名大一、大二医学院学生自发组建的团队，与临汾社卫中心正式签约，成为这里的又一支志愿者力量。
临汾社卫中心安宁疗护病区。 程沛摄
学会理解、尊重和接纳
“安宁疗护病房的患者，生存期在3个月以下，平均是28天。”12月2日，赵文蔷为复旦这支团队开展第一次志愿者培训。孙航坦言，这些数字就足以令她心头一颤。
走进病房前，当被问及用一个词描述临终患者时，同学们频繁地用“虚弱”“恐惧”“痛苦”“绝望”等字眼，道出对终末期患者的想象。赵文蔷为同学们讲述了病房里两位患者的真实故事：
“金鱼叔叔”喜欢折纸金鱼，他不停地折，用它们装饰了其他病房；为了教会福利院的小朋友折纸金鱼，他拖着虚弱的身体“备课”，和孩子们建立了很好的感情，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，让他们懂得了“牵挂”的意义。
“情歌王子”早年离异，来探望的亲人寥寥无几。他喜欢听情歌，一个人唱。有一天，他向社工提出一个请求，要在房间里放上绿萝，他说“美好的环境是靠自己争取的”……
孙航告诉记者，这两个故事让现场很多同学触动落泪。她也第一次对安宁病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：在这里的并不仅仅是挣扎在生死线的病人，他们首先是鲜活、独特、有故事、有尊严的人，他们有着完整的人的需求。即使即将离开，他们依然是有价值的。
赵文蔷为复旦学子做志愿者培训。 图片来自“临汾健康e家”微信号
12月16日，正值大雪和冬至节气交汇的时节，病房里却暖意融融。孙航带领的志愿者团队走进病房，开启了首次“节气探访”服务。他们把节气的习俗、养生知识带进了病房，还带来了新鲜的腊梅，让患者闻花香、学插花，甚至试着跟老人们分享年轻人的流行词汇。孙航服务的是一位70多岁的上海阿姨，她通过平板让阿姨领略了上海近日几条“落叶不扫”街道的美景。“阿姨很健谈，还和我聊起了家事，她很想念她已经过世的妈妈。”孙航听着，也安慰着，“她能告诉我这些，说明我成功‘打开’她了。”
并不是所有同学都和孙航一样顺利。活动结束后复盘讨论时，一位男生说，他服务的叔叔因脑出血留下后遗症，“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都很夸张”，给他的“破冰”带来了一些障碍。还有同学服务的奶奶想法多样，提出想把花插在床帘上，尽管和原计划不一致，但志愿者还是灵活地满足了她的要求。
“尊重”和“接纳”，是赵文蔷在培训中所传递的重要价值理念。她告诫同学们，临终病人是否觉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，要允许他们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。“如果你看到服务的病人面容因肿瘤而扭曲，如果你知道他是抛妻弃子的人，如果病人拒绝了你的服务……都请接纳这些。”
“我们将来成为医生要面对形形色色的病人，做志愿者的经历可以帮助我们增长见识，提升沟通和情绪管理能力，也更有包容心。”有同学总结，“这是我们向实践迈出的第一步。”
复旦大学华山临床医学院学生在安宁疗护病房陪伴患者。 受访者供图
“爱是不分人的”
据赵文蔷介绍，2025年共有6支志愿者团队走进临汾社卫中心安宁疗护病房，除复旦华山临床医学院团队外，还有方舟爱加倍关怀、春华秋实公益基金会、俞迎春团队、觉群文教基金会和中医药大学团队等。服务日历排得满满当当，每周都有两到三天有志愿者前来。不同团队各有专长，唱享音乐会、精油按摩日、快乐生日会、暖心下午茶等特色活动，让这份陪伴多了几分仪式感。
然而，这些活动从来都不是“走个过场”，而是志愿者感同身受的共情和发自内心地给予。方舟团队最初来联络时，安宁疗护病房志愿资源充足，当赵文蔷问及“是否愿意先去老年护理病房服务”时，对方欣然应允，一句“爱是不分人的”，令她感动至深。
方舟团队唱享音乐会。 受访者供图
后来，方舟团队的服务才渐渐从护理病房延伸到安宁疗护病房。一名患者家属珍藏的遗物中，有两页落款为“方舟关怀机构”的手写稿纸，十分工整的字迹记述了患者与病魔作斗争并决定捐献遗体的故事。文章结尾写道：“方舟关怀机构怀着最深的敬意，授予张叔叔‘真心英雄’称号。张叔叔是我们的生命榜样。”方舟团队临汾社卫服务点领队陈曦说：“我们一直在探索有意义的陪伴形式，让患者、家属和志愿者之间能多一点互动，留下更多回忆。”
春华秋实团队每月都会到病房办一次生日会。“我们会提前带好幕布、生日帽，还有特制的装饰眼镜。”病房稍加布置，瞬间就有了温馨的氛围。团队临汾社卫服务点领队郝倩萍和伙伴们捧出蛋糕，七八个人围着病床，轻轻唱起生日歌，把祝福送到患者耳边。
春华秋实团队为病房带来的温暖，也覆盖到了医护、护工等群体。在每月一次的“精油按摩日”，志愿者跑前跑后去邀请可以暂时抽出空的护工。为了不耽误护工工作，他们经常开启多人服务模式，三人从左手、右手、头部同步“开弓”。
护工小杨来临汾社卫中心工作一个多月，她笑称太幸运，两次精油按摩活动恰好都在自己值班时间。“我现在真是天天盼着你们来，也不知道下次能不能赶上，赶不上就又要等一个月了。”
最初，许多护工第一次体验这项服务时，多少会有些局促和害羞。“我的手又老又脏，不用麻烦你们了”，在这里当了26年护工的马阿姨搓着手推辞。志愿者们立马开启“夸夸”模式，夸她能干、头发好、笑得好看……在精油的芬芳中，马阿姨也放松下来，她说这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，结束时还和志愿者们热情拥抱。
郝倩萍告诉记者，志愿者们都是边学边练，按摩手法也许称不上专业，也很难在几分钟内改变长年累积的劳损，但这并不影响这项服务的意义。“平时和病人接触最多的人就是护工，长期处在沉重的氛围中，谁能给他们一些慰藉呢？我们希望通过精油按摩给护工提供一个疗愈的机会，也让他们感到被尊重、被关心。”
春华秋实团队志愿者为护工做精油按摩。 程沛摄
每努力一分，就离圆满更近一步
那么，想成为安宁疗护病房的志愿者，有门槛吗？
记者采访了多位志愿者，并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。大多数志愿者都认为，只要热心安宁疗护工作，有充足的时间，就可以加入志愿者队伍。然而记者发现，事情似乎并不简单。从他们描述的服务内容中，记者捕捉到的技能包括但不限于：插花、书法、绘画、手工、唱歌、朗诵、按摩、理发、写作、讲故事、变魔术……在多家医院安宁疗护病房做过志愿服务的吴晓燕，甚至提到了其他更为专业的服务内容。
做餐饮采购工作的“80后”吴晓燕，2023年开始接触安宁疗护，最初是为了纪念奶奶，后来，喜欢钻研心理学的她想去探究，处在生命末期会有怎样的心理状态。总结两年半的志愿者经历，她觉得每次短暂的几十分钟陪伴，让患者舒服自在，就已经实现了比较理想的效果。“不戴有色眼镜，也不用小心翼翼，尊重他的思维方式和秉性，就能让患者更容易放松”，她说，懂点心理学是有优势的。
一次，她陪伴的一位叔叔向她诉说自己是太太的拖累，毫无价值。吴晓燕对他说，“叔叔，只要你在，就能给阿姨最大的安心。”叔叔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。很快，他情绪稳定下来，此后的谈话也乐观不少。从那时起，吴晓燕强烈地意识到，接应患者的情绪是志愿者特别需要的能力。
“服务对象脾气古怪怎么办？”“病人跟我聊起了死亡，我能和他讨论吗？”“她向我索要手链，我如何礼貌拒绝又让她易于接受？”“患者在疼痛呻吟，边上的家属还在追问房产继承问题，我该做点什么？”……这些都是志愿者曾面对的真实场面。
赵文蔷给新手志愿者培训时，会传授一些初次服务中的沟通技巧，比如怎样做自我介绍，打开话题从哪些问候开始。“只要把握住大方向，具体的表达其实并没有固定的公式。”她觉得，人与人交往很重要的是个人风格，一个真实的状态更有利于建立长久的关系。
几年前，只因为单位领导的一句“你应该去做做志愿者，多出去看看世界”，“90后”女孩千千（化名）便加入了志愿者行列，并且做起了安宁疗护服务。然而，起初面对病痛和死亡，涉世未深的她很害怕，总是忍不住去想很多。当看到其他志愿者能够游刃有余地与患者建立连接，她陷入深深的自卑和迷茫。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，拍照的任务落到她身上，她突然发现这个角色既便于观察学习别人，又能找到自己的位置。渐渐地，信心重新建立了起来。
然而，最意难平的不是困难，而是遗憾。千千曾想帮助一位时日无多的阿姨解开一个心结——多年前，阿姨与她远嫁的女儿断了联系。千千和同伴做了很多努力，和她爱人沟通，给她讲故事，用卡牌提问，每次眼看话题要触及关键，却总是因为阿姨的防备，只好再退回原地。心结最终也没能打开。
这样无力的时刻，陈曦也经历过。一次，安宁病房来了一个17岁小女孩，陈曦原计划和伙伴们一起去陪伴她，但得知已有两个其他爱心团队在对接，而且小女孩的状态很痛苦，她最终选择先不打扰。一天后，小女孩的妈妈在微信群告知志愿者们，她走了……“当时我很难过，也反思为什么没有做更多，但最后只能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结果。”
千千感慨，“圆满可遇不可求，遗憾才是人间常态。”尽管如此，当看到每次生日会上，总有患者开心、激动地与家人道谢道爱，她都坚信每努力一分，就离圆满更近一步。
志愿者们每次活动后都要总结复盘。 程沛 摄
双向奔赴的治愈
陪着患者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，对志愿者来说，并不是单向的付出。在一次次专业细化的培训中，在与患者和家属点滴的相处中，在与同伴并肩前行的日子里，他们也感受到了自身的成长和蜕变。
千千告诉记者，她喜欢志愿服务的原因有三：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，却做着这么温馨的事；有定期的专业培训，能和一群很有包容心的伙伴并肩前行；对生死有了更深的领悟，放下了很多纠结和执念，更珍惜生活了。
加入春华秋实团队多年的志愿者照岩（化名）也有相似的感受。从最初对死亡的恐惧、抗拒，到如今的平静接纳，她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：“你越害怕、越抗拒死亡这个话题，就越难面对它。当我试着去接纳患者，将他们的需求放在第一位，自己的不适感就会越来越少。”如今，每次服务结束，走在回家路上，她心里经常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。
同时担任全职社工和志愿者的“00后”姑娘陈曦，更坚定了这份职业选择。她觉得自己正逐渐走向坚强和成熟，这个平台也丰富了她看待世界的视角。
郝倩萍在服务时，还遇到过一位特别暖心的阿姨，拉着志愿者的手反复叮嘱：“你们一定要当心身体，别太累了。”这份“反向关怀”让她至今难忘。
每年，赵文蔷都会为志愿者们举办一次感恩道谢会，让患者、家属、医护人员都有机会向他们道一声感谢：
“那么多的志愿者来关心我们，说明我们的国家很好。志愿者们送的礼物都很珍贵，花了很多精力做的，我要让子女好好学习，回报社会。”“谢谢你们为我妈妈办的庆生会，还有你们为她读的那首诗《妈妈你很重要》，很感动也很感谢在妈妈生命的最后时光还能有让她开心的事。”“去年有两次，志愿者们来给我们做精油按摩，很感谢，从来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关爱过。”
赵文蔷说，在临终患者的社会支持网络中，志愿者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补充角色，他们的价值无法被替代。在临汾社卫中心搭建的舞台上，从“60后”到“00后”，这群蓬勃火热的志愿者组成一道温柔的光，照进患者最后的时光，也照亮了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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